44 第卌二章_正安嘉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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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4 第卌二章

 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,但艾达古大哥说:“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。”

 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,望着远处冰芒闪耀、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。

  刚来的时候,有蓝天雪地,毡帐牛羊,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,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,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,可是,真正想见到的,并不在这里。

 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,融雪时节方过,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。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,让人心醉得窒息,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。

 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,已开始反复琢磨:“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?”

  可是,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?

 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“老爷已去河州了”,可恨买不起马,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,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。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,等待他的却是“学士堕河”的噩耗。

 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,果真找到了“艾达古大哥”的牧场。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,只知道改装、科举、出仕,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。那个拄着拐杖,面相粗豪,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,有人宠爱着、照顾着。

  丁洛泉自是失望,却不觉得意外,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,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。她那种神情态度,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。

 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,心里不禁一阵刺痛。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,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?

  端阳节那天,他隐在人海中,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“丁大哥”,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,易容术虽糟,毕竟也是自己真传,而且,眼睛是最难掩饰的,怎会看不出来?

 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,皇帝四面扫视、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:“崇谊,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。”

  但是,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。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,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。

  丁洛泉向后卧倒,双手枕在头下。闭上眼,仍能感觉苍穹在上,暖阳普照。小草绵软,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。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,封号为晋王。

  “你怎么躺在这里?受寒了怎好?”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。

 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,望着她惬意地笑笑。

 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,只是问:“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?”

  他急忙申辩:“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,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?”怕母亲再训话,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、萧府的石头、萧府的茶、萧府的藏书楼来。

  说到一半,他忽然坐了起来,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:“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,这么高,身子这么圆,眼睛这么大,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,特爱粘着嘉川,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。嘉川气得快要抓狂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,一哭,他就急得什么似的,笑得我呀!”

 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。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,连忙停下。她沉思了片刻,说:“诚儿,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……你可想去看看他?”

 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,几年前,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,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。但是,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,不曾想已经四岁了。

  “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?”他长得什么模样?会有一点点像我吗?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?

 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?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,像是凄然,像是歉疚:“他自然不能过来,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。”

  “我不去长安,我和娘在一起!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!”他忿忿地大声说。

  母亲坐近他身边,搭着他的肩膀说:“你想,除了我和你父皇,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。”

  他嗫嚅着说:“娘不去,我也不去。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!”

  母亲勉强一笑,拍拍他的头道:“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。”

  他不满地躲开,想站起来,母亲却一把揪住他:“你还要去哪里?今天的医书抄完了,还要请凌太医、徐太医教你呢。”

  他顿时泄气:“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?”

 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:“诚儿,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,总是好的,日后你便会明白的……”

  丁洛泉睁开双眼,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,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幻无常。母亲说得没错,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,他不但和弟弟见面了,最后,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,可惜,时间不够,没能好好教。

 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。

  他在心里默念:“小崔,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。勉强割断,只会让自己难过,让他人伤心。就比如艾达古大哥,你那样骗他,可知道他有多担心失望么?”

  可惜,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,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,也难怪,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。

 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,曾出去寻过,但也失望而归。

  他真不想承认,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……

 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,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春天。科举三年一期,新科进士带来的华光溢彩、风流倜傥,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。

 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,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。

  玉澜堂,内侍长长的一声报:“太后驾到——”

 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,东向而拜。不久,一名女侍扶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。

 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:“郑卿快快请起。”

  郑肃起身,瞥见太后神色憔悴,疲意甚重,不禁一惊,连忙问:“太后,陛下……可醒来了么?”

  太后眼圈有些红:“已醒了,热度也退了。只是总这样好几天,病几天,实在……”

  郑肃心有同感,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。

  过了一阵,太后稍微恢复常态,说:“郑卿,哀家也不多讲废话,请你来,是想问问,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,那是为什么?”

  郑肃有点吃惊,太后说:“你是元老之臣,崇谊很信赖你,哀家也不怕直说了。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,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?”

  郑肃跪伏在地,答道:“太后,此事……请恕老臣迟禀之罪。”

  太后连忙催促道:“无事,快请坐下说吧。”

  郑肃依言起身坐下,说:“数年之前,老臣领凉州、沙州都督府军与突厥作战,偶尔也命军中将士以击鞠为戏。沙州都督府总是胜多负少,皆因他们有一位出色的都尉。”

  “你就是觉得崔学士和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?”

  “是的。而且,这位都尉姓崔,是一名女子。”

  太后惊愕万分:“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个花木兰!”

  郑肃连忙解释:“太后,虽说军中不该有女子,但崔都尉确是将帅之才,很得当时沙洲都督府元帅的器重。老臣以为国家用人之际,无需顾虑太多左束右缚。”

  太后微笑了一下道:“哀家只是钦佩女子也能在军中有此作为。你说她也姓崔,难道和崔学士有什么关系吗?”

  郑肃小心地回答:“重阳之后,老臣派人去沙洲查访崔都尉的近况,原来她已经离世快两年了,膝下留有一女,也不知去向。”

 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,太后颤声问:“她的女儿,年纪也和崔学士一样?”

  郑肃默然颔首。

  太后说:“哀家往日只知道崔学士经常寄钱到天仓县乌泽里,也派了人去找,却没找到。大概还该去崔都尉以前驻扎之地看一看。”

  郑肃没想到原来太后早有行动了,一时愣住。

  太后也不再忌讳什么,哑着声说:“哀家本想早点找到她,好让……崇谊宽心,可是,郑卿觉得她还有生还的机会吗?”

  郑肃低着头不敢回答。

  太后终于垂下泪来:“我本不该逼迫崇谊的。他这样子……我真担心他这病,会像先帝那样。”

  庄宗自丁昭仪去世,便常有头痛、低热等小症发作,断断续续,虽不严重,但最后未满五十便撒手西去,只怕也是因为那些病症一点点的侵蚀了生命力。

  郑肃不敢再想,跪下劝道:“太后,为社稷着想,请多保重凤体,陛下一定能好起来的。”

  太后听了“社稷”二字,只觉万分刺耳:是啊,为了社稷,我和崇谊是连伤心都不可以的!可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拿这两字来逼迫他?

  她再不想说下去,只交待了一句:“此事别要再和他人说起。”

  差不多与此同时,一名内侍领着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进了宫,往延英殿走去。

  那人进了延英殿,按规矩需先行跪礼,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,只见皇帝衣裳鲜新,神清气爽,嘴角含着微笑,心里顿时嘀咕:“皇帝并不像大病的样子啊。”

  皇帝命赐座,那人也不觉拘束,大咧咧地就坐下了。皇帝客气地说:“欧阳先生,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画苑么?”

  此人正是广文书局的欧阳寂。他微微欠身,答道:“承蒙陛下错爱,三番四次地相请。草民自知资质愚钝,实不能成一代大家,且一向闲散惯了,还是留在民间多做实事更好。”

  皇帝笑着说:“你说的实事就是在广文书局卖书?今年可没有新进士能够大做文章,你们打算怎么办?”

  欧阳寂亦笑:“陛下,书局去年确实赚了些钱,所以这回有余力编一些于民有益的小书。”

  皇帝颇有兴致地请他详细讲讲。他便解释道:“是一些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看的绘像故事,以图为主,以字为辅,也算寓教于乐的意思罢,文字尽量简单,以望请不起塾师的情况下,小孩也能独力看懂。”

  皇帝赞许地点头,欧阳寂又笑了笑:“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卖出,近来已说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资助力,不知道……陛下是否也愿意加入一份?”

  皇帝哑然失笑:“朕还没说要你办什么事,你倒先算计起朕来了。”

  欧阳寂心想:难得面圣,当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,神情却谦卑,答道:“只要臣力所能及,定会尽力为陛下效劳。”

  皇帝敛住笑容,半晌,才低声地说:“就是想请你帮忙画一幅画。”

  旁边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轴,送到欧阳寂手上。

  欧阳寂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轰动的杰作《十八进士图》,可惊奇了,连忙小心地打开,心里“呀”一声:是崔进士!

 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,皇帝好像不知该如何说明:“你照着这多画一幅,但是,要画成女子,梳,梳着玉梳髻。”

  欧阳寂听得一头雾水,皇帝静默了一会,说:“崔学士的妹妹和‘他’长得颇像。”

  欧阳寂似有一点恍然,笑道:“陛下,这难不倒草民。”

 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页画稿递给他:“那梳子大概是这样,朕画得不好。”

  欧阳寂接过一看,皇帝确实不像学过工笔,但梳子的雕花纹路却很用心地描得清清楚楚,上头还有三片叶状翡翠坠子。他郑重地说:“陛下,草民定会用心画好。”

  皇帝微露笑意:“你们的小书也是一项善举,朕很乐意花这个钱,也当是你的润笔之资,如何?”

  欧阳寂大喜过望,拜倒在地敬谢皇恩。

  皇帝说:“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。”

  欧阳寂连连点头允诺,心里却早乱想到很远了。

  那厢皇帝又问:“欧阳先生,进来外头可有什么街谈巷议?”

  下情上达的时机到了,欧阳寂连忙望着他答道:“陛下,近来大家关心最多的就是陛下龙体的安康啊。”这却是肺腑之言,毫无谄媚之意。

  皇帝并不意外,苦笑着说:“今日先生亲眼看过朕了,以后倒很可以辟一下谣。”

  欧阳寂忽然领悟到皇帝的苦心,难怪会大张旗鼓地派了一队人马,让他坐着装饰豪华的马车进宫来。等自己一回去,想必有无数人都会接踵而至打听皇帝的病情吧?而他们书局便能把“皇帝安好”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,民心则定。

 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一幅画……欧阳寂恭敬地躬身答道:“陛下放心,草民完全明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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