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五谷祭(上)_正安嘉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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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五谷祭(上)

  也不知道晕了多久,迷迷糊糊中,恍惚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,崔捷大惊,怎么,怎么陛下会来这里?猛地扎醒,却只看到一张陌生老实的脸孔,“姑娘,你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?”

  她被“姑娘”两字骇得僵住,那人嘴角露出点笑意:“放心,没人知道。你看到我的脸,我知道你是姑娘,公平得很。”

  崔捷上下打量一下,瞧身形的确是刚才见到的那个人,不知道脸上涂了什么,之前虽然看不大清楚,可比现在这张脸好看多了,天壤云泥之别。

  “你是丁大夫?”

  “是,丁洛泉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是……?”

  丁洛泉有点尴尬,总不能说因为曾对她又抱又按又摸,只好骗她道:“因为我医术高明,一把脉就知道。”

  他的眼形的确有点像皇帝,难怪让人有错觉。

  丁洛泉把一样东西举到她面前:“你这个铜符可以出入延英殿,宫女不会佩铜符的吧?”

  这人除了掩藏容貌,还要查别人的口袋装什么,而且能分辨铜符……她警惕地站起来,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。

  “咦!?”他有点讶异地说:“你是今年的进士?我看过你的画像。”

  崔捷傻眼,看来欧阳先生并没有夸大其词,他们书局果然生意遍天下。

  “这么说你是天子近臣?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
  “我只是工部派来勘查白水渠的。”崔捷觉得很懊丧,别人对自己了解颇多,自己对他就一无所知。

  丁洛泉把铜符塞回她手中。“我要回村里去了,你不说我易容的事,我就不说你是女人的事。还有,我劝你还是别乱跑了,免得迷路。”

  他背着药篓走得飞快,崔捷骑着驴远远地跟在后面,快到村子时,看到他进了土地庙中。通常这种庙子也是乡里蒙童上课的地方,莫非他还是个老师?

  天色已晚,崔捷犹豫着要不要进去,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走出来,后面一群形状各异的小童笑嘻嘻地探头探脑。那女孩微红着脸问,“先生是来游学的?

  崔捷连忙答道:“是,刚从京城来。姑娘是?”

  那女孩脸更红了,“我是村长的女儿……小竹。先生要在这里住几天?你可以就住在咱们庙里。”

  惯例确是如此,崔捷只好道谢,随她进去,院子里还有几个女孩在扎灯笼和缝衣服,不住地偷眼看她。地上堆着各色彩旗、鼓锣、帘幔,小竹说:“先生来得巧了,咱们后天有五谷祭呢,你可一定要来。”

  崔捷大喜,她还从没有看过乡间社祭呢。小竹帮她拴了驴子,领她进了另一个门,原来庙旁还有一个小院子,看来是专为老师准备的。

  “咱们这儿现在没有老师啦,就丁大夫住这儿。”

  崔捷躲在屋里快速地洗刷一遍,出来时,女孩和小童们都回家了。天井中间摆了一张桌,桌上有酒有菜有饭,天上还有一弯清朗窈窕的明月。

  丁洛泉看她对着月亮嘴角慢慢弯起来,摇头不已:“你果然很像少年,难怪可以装这么久。”还害人家小姑娘胡乱仰慕。

  崔捷过去坐下,腹中酝酿了一会,才说:“谢谢你让我进来。”

  “你若不住这里,恐怕……就要和村长的儿子阿牛哥同榻而眠了。”

  崔捷脸上一红,只端起碗吃饭,味道竟然很不错。突然有点感慨,难怪我可以装这么久,人家吃饭的样子都比我斯文。

  郁闷够了,她才问:“我今日为什么会昏倒,你不是已经把了脉?要我付诊金才说么?”

  丁洛泉的动作滞了一下,“你是……有点劳累过度,京官不容易当罢?”

  崔捷愣住,其实她到工部后已悠闲许多,主事大人又和气,何况不在朝中,更是轻松。

  “整天防着别人看穿,自然累了。”他抬头微笑,眼中有些许沧桑。

 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?她忍不住问:“你为什么要易容?”

  “我家是大富之家,我和我兄弟本来不想争家产,无奈别人却要以我俩的名义争,我烦了,撂担子不干。为了避免有些人还不放心,所以易容。”一大段说得很是滑溜,崔捷撇撇嘴,自然不当他是真的。

  吃饱了,两人对月小酌,崔捷问:“你开的两条水道,里面有什么玄机?可以告诉我吗?”

  丁洛泉连笑几声:“没有玄机,拾人牙慧而已,我家乡以前开过一条紫渠,格局和这里差不多。”他把碗当作寿山和甘泉山,筷子当作白水渠,酒杯当作会仙宫解说了一通,崔捷并未完全了悟,只是暗暗记下,日后可以报告主事大人。

  翌日一早,院子里有人很大声地说话,崔捷赶紧穿戴好了出去,原来是丁洛泉和一位老爹在争吵。丁洛泉连声说“不行不行”,那老爹急得满脸通红,胡须也飘起来:“没办法了,咱家阿牛实在丢脸,那哪儿是舞剑,根本就是举锄头、挥镰刀。别说他现在闹脾气不干,咱还真不想指望他呢。”

  咱家阿牛?看来他是村长。

  村长一发现她,立刻抛下丁洛泉走过来,笑容可掬地说:“先生昨晚睡得好吗?这山乡僻壤的,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,实在惭愧。”

  这架势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,崔捷一边和他客套,一边疑惑地看看丁洛泉。

  丁洛泉叹了口气,说:“村长想请你顶替阿牛,当五谷祭的陪祭,和我凑成一文一武。”

  也就是说从旁观者变成参与者?丁洛泉看她那弯起来的嘴角就知道多半拦不住了。

  崔捷按耐住兴奋说:“我……我以前也练过剑的,虽然不是很精通。”可是应付社祭应该没问题罢,又不是战场杀敌。

  村长乐得咧嘴:“咱就听说京城里的学生都是文武双全的呀。丁大夫,就麻烦你跟先生说一下祭祀的过程罢。”

  待他走后,丁洛泉冷“哼”一声转身回房。小竹仍是脸红红地,招呼她过去量身改衣,要把她哥的祭衣改短改小了才行。

  崔捷看她们缝的祭衣式样很古朴简陋,和京城绣坊的手艺根本没法比,更不必提宫里尚衣局的巧夺天工了。可是,女孩们每针每线都那么虔诚认真,好像要把村民们的美好愿望一丝丝地缝绣进去。她心中有点感动,对小竹说道:“其他县还在为春耕烦心,你们已经可以热热闹闹地办社祭了,这就是说去年应该还算富足,对吧?”

  小竹总算大方了一点,小声答道:“前年和去年,朝廷都有减免咱们田赋的,但是郡老爷还有各种各样的赋税要逼咱们交呢!咱们总是要过苦日子。后来丁大夫来了,开了水道,可他说这样恐怕还不够,就去了京城找凤山花房,问他们愿不愿意在咱们甘泉山开种花田。

  花房老板是位大老爷的夫人,老爷过世了,她就开了这个花房,原本只在自家园子里种,一听说有这样好地方,立刻就过来看地了。两下里很快就说合了。

  咱们以前只知道种粮食可以换钱,养猪可以换钱,哪曾想过花儿草儿也可以换钱呢。夫人的生意越做越好,她把一部分钱给县老爷算是田租,县老爷就拿这笔钱去塞郡老爷的大口。丁大夫说,咱们是用京里大老爷的钱来养郡老爷呢。”

  崔捷听得入迷,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让人高兴的故事啊。

  小竹脸上现出崇敬的表情,继续说道:“丁大夫……真的想得很周到,他还央求夫人,尽可能请咱们村里的姑娘进花田干活。夫人也是位活菩萨,一口就答应了。

  咱们村的风俗,嫁女儿要赔很多嫁妆的,很多女孩一落地就被扔到水里了。自从去花田的姐姐们拿了工钱回来,大家终于开始觉得女孩儿也是很好的呀,甚至还有人家想娶那些姐姐们,扬言说可以不收女家彩礼的。”

  两人正聊得开心,突然听到丁洛泉在后边咳了两声。崔捷回头看,他把一个棉花枕头扔过来,说:“该去练习了。”

  崔捷狐疑地抱着枕头,跟他往树林深处走去。到了空旷处他才停下,转过身来,表情冷淡,“你还真就答应了,也不怕他们发现你是女的,把你扔到河里去。”

  崔捷缩了一下,她可从来都站在旱地上不沾水的呀,嘴上却还硬:“村长好像很急,好像非我不可似的。其实我也有点奇怪,按理不是该本村人祭祀?他为什么没有找村里人代替?”

  丁洛泉古怪地笑笑,“他找你是有缘故的。方才小竹已说了,以前很多女孩一落地就扔水里了,村里现在女孩很少,像阿牛哥那样的年轻人想找媳妇就难了。”

  但这和祭祀有什么关系?

  “村长已经派人去其他村散播流言了,五谷祭将会有一位京城来的漂亮公子扮演武将,估计到时别村的女孩就会蜂拥而至。”

  崔捷呆住、恍然,之后是暗喜,我是漂亮的公子?

  丁洛泉把一柄钝钝的长剑塞到她手中:“所以,你要好好练,别让姑娘们失望。”

  幸好舞剑的动作并不多,难就难在要舞得很慢,又要英姿飒爽、猎猎生风,还不能像个赳赳武夫、大斧霍霍,而要雍容谦雅、凝气于心,毕竟这是祭典。

  崔捷心里直冒火,村民们会分辨得这么清楚吗!

  “穿上宽大的祭衣会好一点的。”丁洛泉不停地指摘嘲笑她后,补上一句安慰的话,“看来你学的剑术是快准狠的,所以一时不能适应。”

  待她完全记住了自己的动作,两人就开始合练。丁洛泉扮演的文臣动作更少,可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看得呕气,他明明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,披着一副最普通不过的脸皮,一动起来,却好像一位贵公子般庄严典雅,隐隐还透着点傲气。

  合练时他话少了许多,脸上有肃穆的神情,似乎自己也沉浸其中。崔捷更是专心专意,以便能好好地跟上他的步调。

  最后,丁洛泉终于拿起那个另人费解的枕头,放在半人高的木桩上,对她说:“你杀过羊吗?”

  崔捷睁大眼,摇了摇头。丁洛泉微笑了一下,说:“别怕,到时我会用药弄晕它,你下剑快的话,它不会觉得疼。”

  原来这枕头是羊,她要用短剑刺破它的喉咙,取血,祭典结束时埋于地下,这个仪式叫做“瘗毛血”。当然了,丁洛泉对那一刺也是吹毛求疵,诸多不满,“别那么狠,要优雅!优雅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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